夜阑京华 第2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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??“没有,”他忽然说,“都没有。” ??那还好。 ??何未问完想问的,心定了几分。 ??他却突然起身,一言不发地掀帘而去。 ??去哪儿了? ??没多会儿,门外的年轻武官端了茶水进来,一看就不是伺候人的手法,茶泡得极不讲究。 ??“公子爷——”武官正了正神色,“还在护国寺,二小姐如果等得无聊,我叫丫鬟进来。” ??“去护国寺了?”她望过来,“刚去的吗?有什么急事?” ??“现在去来不及,中午去的,”武官笑说,“说晚膳前要回来,肯定快了。” ??中午? ??何未慢慢地问:“方才出去的那个人是?” ??“那位啊,公子爷过去的同学,姓谢,”武官奇怪问,“他没说吗?” ??何未微怔了怔,装作无事地举起空茶杯,往自己嘴边送:“没来得及说。” ??话都让她说了,人家哪里来得及。 ??…… ??“这院子是他的,公子爷不想大张旗鼓入京,借了这么个地方,”武官说,“那个谢……”武官不知该叫他公子,先生,还是?此人神龙见首不见尾,自他们入京,今夜才露面,还是在公子爷去护国寺之后来的。他怕何未再问,自己答不出,想给她倒茶,岔开这话。 ??武官端了壶,眼瞅着何未就着空杯子,抿了小半口。若非壶还在他手中,武官当真以为,此刻的她是香茗入口,温热下喉。 ??何未忽然醒过来,低头见茶杯空空,苦闷于自己连番丢人。 ??她对武官笑笑,将豆青釉茶杯放回矮桌上。武官倒了茶,匆匆退出。她留在那儿,无意识地转着左手无名指上的红玛瑙戒指,回想那个人的脸。 ??真是荒唐的一夜。清王朝过去十年了,紫禁城竟办起了帝后大婚。而她,却在紫禁城外的百花深处,错认了预备结婚的人。 ??第2章 夜阑现山海(1) ??她凝视着雕花窗上的树影,摇摆不定,出了一会儿子神,耐心不足。 ??算了,不等了。 ??何未刚起身,珠帘就被一只手挑开。 ??莲房在帘后露了脸,见屋里没外人,几步上前,轻声说:“俄国公使不高兴了,那边尽力安抚着,让小姐快过去。” ??这可是一等一的大事。 ??何未没耽搁,带莲房仓促走了。等车开离新街口,她这才觉得脖子凉飕飕的,察觉白狐狸尾的围领落在了屋里。 ??车到六国饭店门前,何未下了汽车,冷风吹过来,刀刮了脖子似的。 ??一旁刚换岗的俄国军警轻声提醒部下,说这几日饭店住了许多贵客,多留心。 ??何未迎着风,进了玻璃门,舞厅的音乐声漫到门厅,自西面八方围拢住她,热闹得不似深冬的夜。 ??这些年,大家都晓得一个道理,四九城内最安全的地界不是紫禁城,而是各国领事馆遍布的东交民巷,而东交民巷最安全的建筑,便是这六国饭店了。如其名字所示,饭店由英、法、德、日、美和俄国注资,像一个独立的小世界,或者说是一个最佳的避难港、安全岛。就算有人想杀饭店里的住客,都不敢直接动手,全要诱出门去,在别处灭口。 ??是以,如今的京城贵胄,各界名流,司令和将军们,无不热衷在此处聚会。有人评价说此处是世外桃源,可往难听了说,不就是小租界? ??中国人的地方,却不让中国人干预,连治安都由六国宪兵轮值。 ??她曾为此愤愤不平,哥哥安慰说,总会好的:“你看二叔他们,面对的是八国联军,眼下至少没外敌了。等我们这代起来,势必要将山东夺回来。再等到下一代,”他笑着说,“恐怕连租界是什么都不晓得了。” ??…… ??何未忽然眼睛泛酸。 ??快了,还有十天,就在这个月,山东青岛就要回来了。 ??哥哥说得对,日子总会往好处走的。 ??她让莲房去找公使,莲房回来说,公使在舞厅。该是等得不耐烦,消遣去了。 ??何未往餐厅去,让莲房给公使递个话,在西餐厅见。二叔不喜欢六国饭店,更厌烦名流汇聚的饭店舞厅,若过去被人认出来,回家要挨骂的。 ??这时间,西餐厅人少,不过两三桌人。 ??其中一处七八个人挤在一桌上,看着像读书人,其中一人局促地翻着餐单,另外几个笑声交谈着。她直觉这桌人是逃难避险来的,不愿惹麻烦,挑了最远的四人沙发座。 ??莲房很快回来,犹犹豫豫地,似遇到什么事。 ??“公使跟人走了?”她问。 ??“倒也不是,”莲房轻轻坐到她身旁,轻声道,“过一会儿,人就过来。” ??言罢,想想又说:“我刚才进去,见公使没任何不耐烦,觉得奇怪,多问了句。他们说,有人为公使引荐了一位刚到京的贵人,两人谈到现在,”莲房又道,“他们给我指里头的那个人,人围拢得太多了,我没大瞧清楚,但……好像白公子。” ??白? ??……应该是谢。 ??她离开百花深处,没给莲房讲过认错人的事。莲房至今还以为那是白家公子。 ??难怪他熟知俄国公使的行踪,看来是先有准备。 ??可他为什么在来六国饭店前,先去了百花深处?为了取东西吗?何未在等待中,困惑着。不消片刻,留着棕褐短发的公使进了西餐厅。 ??这位公使因为先和谢姓贵人有了一场极为愉快的会面,同她的谈话变得格外顺利。何家有一艘货轮出海,航路途经他们的海域,被扣下了,需这位公使帮忙协调,尽快放行。这不是见不得人的事,只是那边这几年像极了中国,沙俄皇帝刚被推翻,处在百废待兴的阶段,许多事办起来慢。 ??“这周出海的客轮,会不会再有问题?”比起货轮,她更关心这周的客轮。 ??公使摆手,为她宽心说,客轮的货物少,比货轮容易放行得多。况且,何家的客轮盛名在外,乘客里有不少低调出行的显贵,鲜少有人拦。 ??万事谈妥。 ??公使回了客房,她等莲房结账。 ??进来一个男孩子,身形瘦长,脸如白玉。他环顾餐厅,见到何未,似认准了就是她,走过来。男孩子两手捏着张纸,规规矩矩地递了给她:“有人,要给你的。” ??莲房和门口等着的茂叔谨慎看她,怕有异。 ??她摇头,让他们宽心。这个小男孩长得面善,细想想,像极了那个男人。 ??男孩子见她接了,咕哝说:“看吧,我看不懂。” ??何未展开—— ??百花深处误会重重,何二小姐见谅。俄公使一面,且以赔罪。谢山海。 ??想是怕身边人看懂,除了落款,全用俄文写的。 ??万一她只会说,不认字呢?那岂不是白拿来了。 ??何未笑了,被跟前的小男孩看在眼里。小男孩不晓得她是谁,可能让小舅舅写私密信的女孩子……实在没见过。未见时,好奇,见着了……美得有点儿邪乎,过于出众。 ??她是天生的桃花面,面色白净净的,唇小而饱满,未涂胭脂。一双清水眼,双眼皮的褶子极深,鼻梁不算高,反而更显得面相小。 ??“他是你哥哥?”何未问。 ??小男孩摇头。 ??“山海不是名,是字?”人名忌大,壮阔如山海,一般人命格压不住,要遭罪的。父母稍懂些的,不该取如此大的名,必然是表字了。 ??小男孩愁得皱眉,不止美,还怪聪明的。 ??而且她想,这字不像老辈人喜欢的表字,十有八九是那个人自己起的。 ??她没再计较表字,问小男孩:“他叫什么?你说的那个人。” ??“你不知道小舅舅叫什么?”小男孩愕然,脱口和他的关系。随即又懊恼蹙眉,要被母亲责骂了,果然好看的女孩子容易让人失去理智…… ??竟是外甥。何未端详小男孩。 ??褪去戾意,那个谢姓贵人少年时,该是这模样。 ??“不知道啊,他没告诉我,”她笑着问,“他为什么不自己过来?” ??“你问题真多,”小男孩不满,“我不该说的。” ??他像怀揣着个大秘密,伸头过来,小声说:“小舅舅回屋了,这里许多人同他说话,要认识他,我妈妈不愿意,让人叫他回去的,”他想想,附在她耳边,提供了另一个讯息,“今晚他没法陪你的,来京前,小舅舅和家里约法三章,晚九点前,必须回六国饭店。” ??她耳旁被小孩子热气呵得痒痒的,心软乎乎地笑了。 ??这孩子骄傲得很,真想捏他的小脸蛋,逼得他更生气,或是像看他笑,看这小孩子笑起来究竟有多好看。 ??她配合小男孩,俯身过去,轻轻耳语:“他得罪谁了,要躲在这里?” ??小男孩登时板起脸,退后两步。 ??小舅舅需要躲谁?不过怕有人害他罢了。 ??何未不知小男孩心事,见他气鼓鼓地扭头便走,不晓得何处得罪了他。 ??她待复看手中纸,领悟到了一个刚刚没留意的细节:他于此处现身,为得是替她留住俄公使,作为赔罪。 ??而不是她之前猜想的,为了他自己的事。 ??*** ??何二家是买得旧时官邸,离东交民巷不远。 ??她到家不到三更,盥洗就寝,上床后,隐约听见扣青结结巴巴地对莲房说,外头落雪了,话里藏着欢喜雀跃。莲房轻声提醒说,都睡了,小声些。 ??何未困得听不完外头的墙角,彻底睡着。再睁眼,屋里仍不大亮。 ??她翻了身,侧脸压着枕头,喃喃问:“几点了?” ??均姜答:“九点多。” ??平日都是莲房陪在屋子里睡,今日莲房去宫外接人,换了均姜照应。 ??“天不见亮么?”她带着鼻音说,昨夜受凉的后果。 ??“下雪天不就这样。”均姜见她迷糊起身,笑吟吟把奶白色的双层缎子面衬衫给她套上,给她系上纽扣。均姜进来前,用热水洗过手,手指温热柔软。 ??比昨天握过的“冰坨子”强多了。她想。 ??何未拿起白色羊毛绒的背心,自己套在衬衫外头,下了床。